2024-04-11
上篇短文中写了藏区孩子小扎西,老友张原在微信留言中问,何时写卓玛?
卓玛很美,是那种每每提起都会令我心痛的美,是那种在城里姑娘身上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美。一次次提笔又放下,我知道,仅凭我拙笨的文字能力,完全无力描述卓玛的美。
还是1998年那个春天,还是我独自一人浪迹西部草原的途中。记得是在甘南碌曲县一处偏僻而静谧的小山村,山村四周群山环抱,草木葱郁,村中有漫坡肆无忌惮野蛮生长的沙棘林,还有风中摇曳的格桑花,一条小溪从村中蜿蜒穿过,犹如草原上飘落的洁白哈达。居住在此的藏族村民,自足而安逸。
山村的清晨在鸡鸣犬吠声中醒来。推窗远望,山岚浮动,烟云缭绕。
清晨,我沿村中小溪逆流而上,逆光中水面波光粼粼,闪烁而迷离。出村不远处,溪水旁有一座硕大的水车,和着暖暖的春日阳光,水车有节奏地转动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这景致好眼熟,它分明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仙境。
我快步来到水车旁,水车下磨房的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门,室内光线昏暗一时无法凝视,只有石磨发出的声响和扑鼻的清香,提示着主人的存在。
“谁呀?”房内传出询问声,寻声看去,石磨旁高台处有藏女俯仰的身影。
随着对昏暗光线的逐渐适应,眼前的图像清晰了些,只见一藏女上身着贴身单衣,腰间裹着粗厚而庞大的藏袍,左手拿铜勺,右手持扫把,随着石磨的转动,藏女忽而俯身添青稞,忽而起身收拾散落在磨盘边的青稞米粒。俯仰间姿体舒展而流畅,似舞蹈,更像一尊活的雕像,好美。
“我问你是谁?”
愣怔中醒来的我,急忙说明我的来意。
“哦,你是画家。”藏女的声音舒缓了许多。
“能给我画张像吗?”
“当然,当然,我就是来画画的。”藏女的爽快大方令我意外又惊喜。
我随即放下行囊,准备画具。这时的藏女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跳下高台,走出磨房。
啊!阳光下的藏女分明是个孩子呀!宽大粗厚的藏袍裹着娇小的体格,红扑扑的脸上满是汗珠,浓密的黑发有些凌乱,额头、脸颊处还贴着几缕汗水浸湿的发梢,漆黑的大眼睛,透着清纯,但又挂着一丝倔强的波纹,嘴唇和脸颊处有几分干裂,微笑间,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
在我凝视的目光中,藏女似乎有了几分羞涩,目光躲闪着,迅即整了整衣领,拢了拢额前的散发,两手不停地在藏袍上揉搓着。
她就是卓玛,那会儿她只有18岁,磨房就是她的家。磨房不大,却也有三开间,进门中间是堂庭,左侧一间跨在水面上是磨房,右侧一间是卧室。卓玛与母亲一起过日子,磨房既是她们的家,又是维持生计的营生,日子虽不富裕但也过得殷实。
说话间我已准备好画具。
“等一会儿”,卓玛转身进入屋内,拿出一个印花的搪瓷盆,在溪中盛出半盆溪水,她要洗漱打扮一番。姑娘爱美。
只见卓玛撩着盆中的半盆水,先洗手,后洗脸,水到之处即刻白净了许多,一会儿功夫,整张脸似乎去掉了一层皮壳,整个人似乎换了容颜。盆中的水却也成泥汤了。
不常洗脸是高原藏人的生活常态,因为面部油脂是天然的护肤品,能够保护皮肤,免遭高原紫外线灼伤。听青藏线兵站的军官讲,每当接受长途运输任务,途中一律不准洗脸,这是出车前一再强调的纪律之一,为的就是保护皮肤。今天军人待遇提高了,有了各种护肤品,这条纪律也许可以取消了。
洗漱完毕,卓玛执意换上了盛装。据说这是长辈为女儿出嫁准备的嫁妆,有大量宝石和银饰的装点,漂亮极了。盛装的卓玛少了许多烟尘,多了些清纯与柔美。
实际上,我们画写生更喜欢模特儿保持生活中的自然状态。但我真不忍心阻止卓玛的梳妆,她要把自己最美的形象留在我画中。由此,这次写生也多有了些仪式感,不仅为美,还透出些许圣洁的意味。
那天,我在卓玛家待了一整天。放下了磨房的活计,卓玛仍旧忙碌着,忽而为牦牛挤奶,忽而收拾门前晾晒的牛肉干,忽而东忽而西,不曾一会儿停歇。中午母亲烙了饼,饼里掺了牦牛奶,软软的、糯糯的,奶香四溢。我们吃着饼,就着酥油茶,藏区午餐的味道好极了。
那天我画了好多写生,还拍了好多的照片。更多的时间是和卓玛聊天。
卓玛太能聊了,小嘴吧嗒个不停,她说她是家中老小,大哥家有一辆大卡车,以跑运输为生,大姐嫁到了外村,二哥二姐都在成都打工,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父亲早年已去世,她跟着母亲过,磨房的营生支撑她与母亲的日常用度。家里还养了几头牦牛,只为挤奶自己食用。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打理磨房,养牛挤奶都由她一人承担,大哥的家就在小溪对面的不远处,有时哥哥嫂子会来帮忙。
卓玛告诉我,她已有了男朋友,是同村考出去的大学生,现在拉卜楞寺佛学院读书,已经大三了,明年就要毕业了,毕业后他们就结婚,之后要到成都去工作和生活。
碌曲临界四川,去成都是这里许多年轻人的首选之地。
卓玛说,“男朋友可帅了,对我可好了,学校一放假,他就会赶回来看我,还会帮我家里做事。他说他会一辈子对我好。”
卓玛不识字,那时电话不普及,更没有手机,书信是他们唯一的通讯方式。与男朋友的书信往来全靠同龄的闺蜜帮忙。说到此,卓玛脸上透着些许娇嗔之气,“我最讨厌她了,她说好了为我保密,可是我们村的许多年轻人都知道了我和男朋友信中的内容。”
卓玛说话犹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个中透着幸福,透着对未来生活的祈望。一个不曾进过校门的山村姑娘,怎就生得如此的伶俐?也许只能是源自天性的自由萌发和乡野民风的滋养。看着卓玛快乐的样子,我却徒生隐痛之情,十八岁的花季,春花吐蕊,自由无忌,卓玛的花季却还承担了太多的辛劳和责任。
卓玛太可爱了,卓玛的单纯与率真令我感动。对一个初识的陌生人,没有质疑,没有遮掩,有的只是满满的信任和率性表白。作为久居都市听多了谎言的人,我甚至不能理解这种信任来自何种理由的支撑。
也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本来该有的样子。以诚相待,本该是善良人们的朴素情感,而对于今天的都市人,却是一种生活的奢望。当邪恶、欺诈、伪善、冷酷、虚假、谎言无处不在时,当孤独与苍凉已成为当代人的普遍精神宿命时,卓玛的存在,起码让我们还能感受到丝丝暖意。
临别时,卓玛说,“你回去后能给我寄一套你拍的照片吗?”
我爽快地答应了。
卓玛又说,“过去你们北京也来过游客,也给我拍过照,也答应回去会给我寄照片,但最后都没有收到他们的照片。”
我一再地说,“我一定会寄的……”
回京途经兰州,刚刚下榻酒店,我第一时间赶去洗印店,以最快的速度洗印出全部照片,第一时间寄给了卓玛,唯恐稍稍迟滞,亵渎了卓玛美好的期待。
这之后的许多年,每逢过年,我都会收到一份寄自草原的礼包,包装很粗糙,打开来是一条雪白的哈达裹着一包水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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