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12
“陆俨少先生有一句名言是‘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作画’,但是今天许多画家离书本越来越远,却离市场很近。中国画尤重文化学养,书本真正作为绘画根底学问是很重要的,这些需要长期的养成。绘画的学养是不可操作的,绘画的技艺是可以操作的。通过陆俨少先生的展览,当下对于传统中国文化的认识是不是也应该正本清源一下?只有认识到真正好的中国画,才知道什么是应该弘扬的。”一些学者在研讨会上说。此次研讨会分别由陆俨少艺术研究院院长王漪与文汇报文化中心主编、上海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张立行主持,以下为研讨会摘录:
陆俨少先生(1909-1993)在读书
“穆如·晚晴——纪念陆俨少诞辰110周年专题展”研讨会现场
陆亨(陆俨少之子,陆俨少艺术院副院长):我父亲陆俨少的几个重要的人生阶段
我的父亲出生在上海郊区比较富裕的农村家庭里面,我爷爷的古文基础很好,也写得一手好字,从小就教我父亲读古文。我父亲小时候王同愈搬到了隔壁,他发现了我父亲在书法领域的天赋,所以他和我父亲交了朋友,并且是忘年交了,他很关心我父亲,并教我父亲读古文、画画、写书法。
那时拜师需要介绍人,假如没有王同愈介绍,我父亲也拜不了冯超然为师,但是我父亲从小不善交际,待人接物也不太会,所以遇到王同愈是上天的眷顾,把王同愈安排在我爷爷家隔壁,他们做了邻居,是他带我父亲走上这一条路的。这是父亲第一个重要的阶段。
第二个阶段,我父亲19岁的时,故宫博物院在南京举办了一个画展,我父亲生活在乡下,根本看不到原作,那次我父亲就特意住到亲戚家里,天天去展览馆看了11天故宫的展,那次展览展出300多张古画,他喜欢200张,并认为最好的大约有100张,这100张早看晚看,怎么画、怎么个笔法他都看,基本上他眼睛一闭,这张画就在眼前,所以这次故宫博物院的画展对于我父亲在艺术生涯里面的影响太大了,从此以后,也可以说他从学文的领域走上了美术这个领域。
后来我父亲逃难到了重庆,日寇投降后我父亲计划回来,但是因为我父亲不愿意去求人家,所以我们一家9口买不到船票,正好我舅舅在四川有一笔农产要运,他问我父亲敢不敢坐运输农产的船,我父亲因为念及家园,很想早点回来,也不知道有什么危险,就坐上去了。长江里面还有暗流很多,所以船开开停停,停下来了以后我父亲就每天搬着小板凳画画,我那个时候10岁左右,我也不懂什么,也坐在他边上,看他画画,一个月回到了故乡,也可以说他画山水画了一个月。他那时觉得可能人生就这一次能看到,以后就看不到了,所以这次坐一次船等于坐十次的轮船,这像是因祸得福。
他书看得比较多,特别喜欢杜甫,带着一种浪漫主义和抽象,他很多画就是在画他的思想,所以晚年的画抽象蛮多的。我父亲崇尚的不是抽象,他喜欢的抽象里面有具像,具像里面有抽象。所以一个画家来说,到晚年他的文化内涵、他的底蕴是很重要的。
我父亲靠他的天赋和勤奋,最后终于修成正果,他说名利我都不看重,但画画是很重要的。有的时候他还要跟古人去拼的,他有这种文学造诣,所以说他也是一个很多彩的画家,但除了画画就是看书、写字外,又没有其他爱好。所以这几方面就是造就了他成为中国的一个知名画家。
“穆如·晚晴——纪念陆俨少诞辰110周年专题展”研讨会现场
陈家泠(知名画家、陆俨少先生弟子):“不是老师的老师”在艺术中教我做人
我是从浙江美院毕业到上海。由于当时学校教学不很正常,老师比较空,我有机会就到陆老师那去请教。陆老师在1960年代初到浙江美院来上过山水课,当时我们对陆老师抱着一种好奇、尊敬的心态。山水班的同学带着我们去看陆先生,我们对陆先生问长问短的,我们这些人都是很调皮的,就问陆老师,我们画人物的,但是也要画背景,你是不是画给我们看看?陆老师就拿着笔画一颗松树、画一条鱼、画一片水给我们看看,想不到这一画对我起了一个引领的作用,我发现原来画中国画是这样的,随便几笔就画出一个好东西了,我们画素描、画石膏像,画的没有味道,他的画作非常轻松自由,从此我就领略到艺术的真谛是什么?艺术的真谛就是自由自在,行云流水,任意所为。
后来我对陆老师的艺术有了新的认识。我到上海来之后,在1970年代到1980年代初,有空就到陆老师家里去看他画画,也可以说老天给了我一个当博士生的机会,在那七、八年当中,我从学校毕业时的一个“毛桃”,经过陆老师这棵“新桃”,变成了“水蜜桃”。
我很庆幸,我受到了陆老师的教导,他的启发了我的艺术、给我的人生带来了质的变化。他对我的教授不是学校的上课,我是几乎每天到陆老师家里看他画画的,所以陆老师是“不是老师的老师”。也好像“不是父亲的父亲”陆老师跟师母就像对待儿子一样对待我,我天天去陆老师家,有的时候在他家吃饭,陆老师跟陆师母从来没有一句怨言。我认为我艺术和人生的升华就是从陆老师这里开始。
我想简单从三个方面来讲我对陆老师的认识。第一,技巧。中国画最重要的就是一条线,这条线画好了中国画才有希望。中国画的呈现就是从这一条线开始,之前也在讨论,在当代的大家中,有好多名义上是大家,实际上我们内心还是不认为的,为什么呢?他这个线没有画好。而陆老师的线已经达到了收放自如,自由自在的中国传统书写线条。另外从他的线条结构来看,他的线条是中锋、偏锋、正锋等融合在一体,把这个线条的表现力淋漓尽致的发挥,这才是叫传统,这才是叫艺术的魅力,所以我在陆老师这里领悟到线条的奥妙,所以我在1980年代末,我的一张画叫鲁迅先生像,在华东六省一市的展览上被大家关注,画中的线条就是从陆老师山水画的空灵线条来的。
第二,方法上。为什么技巧会提高?当然是他的笔性,这个叫天性,画画的人都有天性,没有天性你画画也不好,画画的笔性就是天性,但先天的背后必须有强大的理性,理性就是思想抱负,只有正确的思想你的笔性才能灵动,才能发挥作用。陆老师对我的影响就是对艺术的看法态度,他认为一个艺术家要有殉道精神,要一心一意对你的事业,就是你要牺牲自己,要有这种观念。
在画画上面的技巧方法就是两个字:灵变。这是他经常讲的,画画的人要怎么画的好?就是灵变,你不要墨守成规,要创造,他经常讲一个学生跟我学,如果他跟我一样,就说明这个老师无能,所以他就侧重学生的创造性,所以这一点我受他的影响很大。还有一点,就是要“变化”,老师说“做人也老实,画画要调皮”。
第三,老师经常提到“道”,什么叫道?他的诗、书、画都达到了圆通的境界,所以他才能达到一个艺术的高度。他的道德也有高度,我认为这一点对于艺术家是相当重要的。我觉得陆老师就是在这样的境界,所以我们这些人才在这里对于他仰望和研究。
陆俨少《永州八记》部分
孙永(浙江画院院长):近年来浙江画院对陆俨少的研究
众所周知,陆俨少是浙江画院的开院老总,他引领了我们浙江画院30年的不懈努力。回顾我院对陆老师的学术弘扬,大概是从2004年启动,我们成立了陆老相关的研究会,对陆老师方方面面进行集中关注,经过4年的准备,2008年我们在上海启动了“百年俨少”的首站展出,当时上海老美术馆是“百年俨少展”的第一站。然后到江苏美术馆、中国美术馆,广东美术馆等并在中国美术馆开了两场大型研讨会。2013年,浙江画院启动了陆俨少传记的编写,两位不同的作者用不同的角度来写了两本书。在2015年,浙江画院启动了陆俨少全国大展站,现在刚刚完成了整体巡展,这也成为了浙江画院的学术品牌。我们现在是两条腿走路,在政府出一部分出版和宣传费用的同时,我们也和企业合作利用民间资金。
今年是陆俨少诞辰110周年,接下去还有120周年、130周年,需要我们尽自己的所能继续去弘扬。
汪涌豪(上海市文联副主席、上海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复旦大学教授):今天许多画家离书本越来越远,但离市场很近
陆老有一句名言“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作画”。陆俨少先生早年同王同愈学诗文,王同愈是晚清的学家、也是藏家,有7万多件藏品,后来大部分都归到复旦大学。辛亥革命时王同愈住在上海的嘉定,就是这样跟陆俨少认识的。王同愈非常有学问,他过眼的书是无数的,还是王阳明的后人,所以这个人又有家世,又有学养,是一个纯粹老派的知识人。
陆老师“三分时间”是在写书法,我尽管不认识陆俨少先生,但是我觉得他是非常有高度的,他是自己手写诗文,一天要写数十纸,也就是说他看书之外,他的画画、写字都是和传统学文是有关的,更何况他也说到了,他无事的时候不喜欢空坐着,总喜欢手上拿着书,陆先生刚才也说他父亲让他学古文,所以这些都是有影响的。
他逃难时还带着杜诗,在长江漂流的经历对他用笔、用墨、章法、气韵的形成也很重要,他也写一些诗,他的诗都是有古风的,相当了不起,水准是绝对不亚于诗文大家。我没有见过陆俨少本人,但是我读他的书,我感觉他是不是一个很刚的、很方的人?陆亨先生告诉我他确实是这样的人,因为他的文字里面我觉得中气非常足。
陆俨少特别欣赏柳宗元,柳宗元一生不得志,起起落落,他从北方到南方做官的,很不幸“大材废用”,这听起来非常惨烈的,但文学却背道而驰。陆俨少的文学修养是我所知道的现代画家中没有的,他非常尊重传统的,他所讲的创新也是为了真正传承的创新。
今天许多画家离书本越来越远,但是离市场很近,但是书本真正作为绘画根底学问的是很重要的,这些东西需要长期的养成。绘画的学养是不可操作的,绘画的技艺是可以操作的,当你埋头创作的时候,经过了岁月的加持作品也有沉淀。
陆俨少先生自己的绘画实践和我们理想状态是完全贴合的,所以我觉得他的画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教材,有传统绘画的遗产,这也是上海的光荣。
陆俨少的杜诗册页
萧晖荣(中国文联全国委员、香港美术家协会主席):陆俨少的精神,为艺术而艺术
传统是根,精神是土,陆老的艺术能够到今天,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下弘扬他的成就,其实也是一种精神所在,作为老一辈的艺术家,这种家国情怀,对于中国民族优秀文化的那种真情,一生终生,这是我们非常感怀的。
我在1970年代到陆老复兴路的家拜访,后来我们经常来往通信,我1980年要定居香港前也去拜访他,后来他几次到香港来,也到香港办了个展,陆老师也一起去看展台,老人家对后辈的支持和爱护我非常受感动的,以前的艺术家是为艺术而艺术的。
徐锦江(解放日报副总编、上海城市文化研究专家、《陆俨少词典》作者):陆俨少的遗憾和成就
今天是纪念陆俨少先生110周年诞辰,但我感觉当初陆俨少先生是抱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他晚年的时候,我跟我丈人经常去探望他,一个是延安饭店,一个是中山医院,当时他吟诵最多的两句诗我记得很清楚,叫“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一个就是当时的艺术院迟迟没有开张,其实他心里面最大的一个期望,但是他生前没有看到,所以这个事情应该是他最大的遗憾了。
还有几个小的遗憾,其中之一是当时文联想请百名画家画一个长卷,为三峡进行最后的写照,想到陆先生是最适合的总顾问。我记得陆老得知这个事情已经在病床上了,但是他挣扎着起来,他觉得自己当仁不让、义不容辞,可惜这个事情神龙见首不见尾,最后没有项目了。所以我留了一份遗憾给陆老,我也很过意不去。当时他把亲自剪辑收藏的,以及用圆珠笔写了旁注的两本文献资料交给了我,他觉得我也可以给他写写传,我听到了以后也很兴奋,他说知无不言,有问必答,他还说了一句我也不好意思说,叫非礼勿视。
后来我外出学习半年,回来以后陆老已经去世了,我还是觉得心有不安,一定要为陆老做一点事,后来就写了一本书。
第二点,我感觉对陆俨少先生的评价有两个方面是最到位的,第一个评价就是“画人陆俨少”,这包含了很深的含义,他画画了60多年,可以说一生只做了一件事,这也是我们现在讲的“匠心”,如果聪明加上勤奋和机遇,那就不得不成功;还有就是“中国最后一个文人画家”,这是德国博物馆的一位馆长最早提出来的,但我感觉现在对于陆老师的评价还是差一口气,这不是因为我研究了这样说,而是很多人都有类似的体会,甚至跟陆先生有过芥蒂的人,但在心里面对陆先生还是非常敬仰的,在专业上也是非常认可陆先生的。
我也希望通过我们的研讨会,把陆老师的定位真正体现出来。具体讲到研究的点其实有很多,比如“四三三”论,“作画要调皮”,还有作为文人画的杰出代表,他的诗意图和词意图都是值得研究的,包括他的诗集,他相对人物画的理解。他也觉得笔不如墨,墨不如色,他觉得“笔”是第一的。
还有山水,中国画山水的技巧非常丰富,但大家都注重“山”,但是对于“画水”这一块的探讨比较薄弱的,陆老师在画水上的突破,也形成了独特的山水。
现在研究陆先生的论文不得了,但是真正拿得出来的文章也不是很多的,我想真正全面系统的评价陆俨少,可能还是要有一个圈内有分量、有水平的人做个全面系统的评价,才能真正奠定陆先生的地位。
曹俊(文旅部公共文化专家、苏州美术馆馆长):苏州和上海文脉相通
前几位嘉宾都谈到了王同愈先生是陆俨少先生的启蒙老师,王同愈先生就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苏州和上海有共通的文化根脉,我觉得在文化上是融合的,在心灵上也是契合的,现在所说的“江南文化”,其中有两个字就是“从文”,大家对文化也是非常重视,在国际化的过程当中我们如何对本土文化保证,同时也有创新性的发展,我想这是另外一个思考。
陆俨少的诗文老师王同愈先生(1856-1941)
“画家和诗人有共同的眼睛,通过灵魂的窗户向世界寻求意见”。我们也做过一些文献展,整理资料的过程当中也发现费穆先生对中国传统的书画也很有研究,他说国画是有意境的绘画,是灵光乍现的,国画从来不是在模仿现实,但其所传达的却是无比的真实。陆俨少先生恰恰是人物、花鸟、书法、诗文都有高深的意境,陆俨少先生这种能力是哪里来的?其实就是大家刚才说的“四三三”,陆俨少先生自己也说,得到王同愈先生的指导一面读书一面写字,和画互相促进。
陆俨少先生有深厚的古文诗词的功底,我们看到陆俨少很多的提法都是非常能打动我们的,我们能够读出陆俨少先生在画外的功夫,他感受这种隽永的文字,非常有威严。从中也可以看出陆老的书法,他的书法自己说的所用功夫不下于画,他的书法是集众家之长,而加以画成了他自己的东西,他的书法很有画意,既有文人画的画趣,又有诗性表达的意境,确实陆老师是文人画的一代宗师,当之无愧。
卢炘(中国书画名家馆联合秘书长):修养滋养绘画,教学成果延续至今
我和陆俨少先生晚年有过一段时间接触,上世纪80年代末,陆俨少先生担任潘天寿基金会会长,我担任了潘天寿基金会秘书长,在建造潘天寿纪念馆的时候,先生专门来看过基建的现场,同时他也捐了两幅画表示支持,因为当时基建国家给的经费很少,他是捐了一幅山水,一幅梅花,他说潘天寿先生的事我是要管的,当时团体里面有几位先生比他名气大,所以他开始去的时候是比较冷落的,但是因为他有丰富的学养,教学很认真,在浙江美院的山水画教学他体系化的,陆先生后来又带出了一批很强的学生,谈到先生都是很感恩的,潘天寿基金会在他过世之前一直是会长。
陆先生的山水功力不是一般的深厚,他是随心所欲的,可以最充分的来表现不同的效果,使自然山水的不同变化表现的非常真,而且线条凝练,他的创造性也是非常出众的,他一张纸拿来从一个角画起,自然界的山水精神都被一点点的解释出来。
他不但在山水上有高峰,又能够收放自如,非常有内涵,他与众不同,从传统出发,成功的转换建立个人风格,脱颖而出,这一切与他的总体修养分不开,他的诗文、书法等修养都非常深厚,他的教学成果斐然,学生成功的很多。学生要想超过他我想也是非常难的,纪念陆俨少先生,我认为除了他的作品以外,也要实现他尊师重道,惜才爱才的精神。
舒士俊(美术理论家):陆俨少与黄宾虹最难读懂的两位大家
20世纪传统的中国画大家,最难读懂、最容易被人误读的黄宾虹和陆俨少,黄宾虹在世的时候很多人看不懂他的画,所以直到他去世,他只能把几麻袋的画捐给博物馆,但是他去世了以后,有人把麻袋展开,把他的画挑出来做展览,立马就被大家熟知道。陆俨少跟黄宾虹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一个是他们的画都很难被人读懂。他们学生很多,但是真正学其风格能够出来的可以说寥寥无几。
陆俨少在浙江美院要学生不要临他的画,他后来在美院的一套教学方法延续至今。我们现在看陆老的画,好多人赞扬他笔墨出神入化,我说陆老的笔墨可以用古人的一句话,他的手腕上有鬼神附在那里,他因为整天在练。
陆老最重要的是在于他的格调,他的“格”从早年到晚年是一致的,所以我们学陆俨少,如果你单单学他的笔墨,你赶不上他的,因为你腕上没有鬼神,陆俨少写山水画,他不是把笔墨放在第一的,是把格局放在笔墨前面的,所以我就觉得研究陆俨少最重要的是格调,这个格调是一生一以贯之的。
上海中国画院展出的陆俨少人物画
陈翔(上海市美协副主席、上海中国画院党总支书记、副院长):艺术中的“无用之用”
此次展览,上海中国画院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展览场地之一,盛情邀请各位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里面展出的是我们上海中国画院收藏的陆俨少先生作品,分两个部分,一个就是大家见得比较多的,新中国建设题材的山水画作品,另外一部分可能大家见得比较少,就是它的人物画作品,我们画院有一套作品,大概一百来件,拿出了60多件,非常难得。看了以后你们会对陆先生的中国画有更深的了解,因为我们大家都知道陆先生是非常好的山水画家,其实他的人物画也是非常出色的。
说到对于陆先生艺术的认识,我只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谈谈我的想法,最近参加了几次美协的评选,感触是非常深的,然后再来参加陆俨少研讨会,看陆俨少先生这么多的好作品,感受更加深了,就是觉得当代中国画的发展变化太快了,我们已经跟不上了,我们研究和梳理陆先生的艺术到底好在哪里的时候,其实在我们不管是全国美展还是上海美术大展,评委们的标准已经完全变了,如果你是传统笔墨为亮点的话基本上是很难入选的,更不要说评奖了。
所以我在想,我们今天纪念陆俨少意义在哪?比较前辈画家我们现在对于传统绘画的认识,或者说对于今天现在绘画的评判标准在哪里,我自己总结了一下,其实从理念上来讲是“有用”和“无用”的差别,审美就是“无用”但重要的价值。
现在社会的发展对绘画的要求“有用”的,但在传统当中“无用”的东西恰恰是能够提升和完善自己的地方,就像陆俨少先生上的“四分读书,三分诗文,三分画画”,在今天的画家看来其实画画就是画画,诗文也没有太大的帮助,你能写诗文,对你入选大展或者是其他什么帮助吗?没有!
我在想,对于传统中国文化的认识是不是也应该正本清源一下?只有认识到传统绘画真正好的,你才知道什么是应该弘扬的,否则的话我们今天穿着汉服、弹弹古琴,就号称是弘扬传统文化我觉得这个也是太实用了一点,所以我们还是应该追求一些“无用”的东西,来使自己更加高尚一点,更加能够和我们传统艺术大师,稍微接近一点。
毛建波(中国美院教授、美术理论家): “山花人”无一不精,传统与现实题材皆有新意
陆俨少老师的作品之前看了很多,自以为还是比较了解的,但这次三个展览看下来,还是觉得非常惊讶,这种丰富性和精彩性确实是让我感觉高瞻远瞩,因为三个展览的主题形成了互相的对应关系,我们经常说陆老师是山水画大师,像陆老这样全面性的画家可能以后真的不会再出现了,因为从题材上来说,山水、人物、花鸟、诗文,无一不精,这样一种状态也让我们明白,这种水平的达到多少也跟他不善言辞和殉道精神密切相关。
全方面的投入让他在各方面都达到了很高的造诣,包括刚才也讲到了他的现代人物等等题材,他既可以是山水、花鸟、人物,也可以就着题材但是画着赤脚医生,或者靠一些题款把它变成新的形式,也可以变成是山水题材,包括对工厂的描绘,放到现在看起来还是很有新意。所以这种全面性、丰富性包括这种高度,我想配得上文人画大师的荣誉。这是我想说的第一点。
第二点我也借这个题材讲一下陆先生写生方面的内容,因为我们中国美院看到一个现象,现在学生的写生,虽然是中国画下去虽然画了很多的小稿,拍了很多的照片,但是回来以后就不能创造出潘天寿、陆俨少那一代人出去写生对他们产生的巨大影响,这个很大程度上就是西画进来以后,对观念上造成了一种创造性的改变,因为写生原来是写对象的生气,要看看到物象最核心的东西表现出来,要把画家对自然物象的理解和体会、感受的东西画出来,但由于现在写生是变成了一个“对景写照”的概念,现在画家去写生的时候也是像西方画家一样,面对什么东西就画出来,但是不去体悟山水自然包括人物最核心的部分,这种写生就失去了它原有的味道。
我也注意到陆俨少讲过,他是完全不勾稿,潘天寿是这样的,但他们有诗作为对山水独特感觉的一种记录,这种深刻性是他对山水有一个独特的思考。除了三峡以外,陆俨少注意到了雁荡云、泉等方面的独特之处,他观察到了它们之间独特的关系。而他们在面对同样山水的时候,出来的无论是绘画的题材还是丰富的笔墨都有自己的特色,一看就可以辨出潘先生、陆先生,这个就是因为他们的思想、精力以及对审美不同的差异性,使他们认识到山水的独特之处,所以他们画出来的会有他们自己个人的想法,这个是我们现在尤其向他们学习的,包括观察方法、写生方法、创作方法等等,我们在提倡文化复兴的时候,我们还是要有更深入的思考。
陆俨少的山水人物册页
陆俨少的山水人物册页
顾村言(澎湃新闻艺术主编):回看陆俨少成长历程,反思当下中国画教育的正本清源
陆俨少先生的作品中我个人其实更喜欢六七十年代的,感觉更多静气,比如这次展出的山水人物册页,用笔讲究,古意浓,八九十年代的峡江系列山水风格雄强,尤其是画水画云,多有创新,有新的气象,不过峡江系列个人感觉有时看多了可能有重复之感,或许与当时的艺术市场兴起也有关系。
陆俨少先生古文功底其实很深,他是真正的文人画家,他有入世的一面,更有出世的一面,身上有着浓郁的归隐思想,喜欢杜甫、李长吉、柳宗元,比如他的《上柏山居图》题跋,可以算是一篇优美的文言文:“予之居,在南涧之上,瓦居三楹,背山面圃,有平地数方, 设置花坛,杂植四季名卉,有水一洼,溢而为泉,虢虢绕屋,流而下泻于涧。正门北向,一径穿竹林十丛,春至花发,香溢林表。过涧为圃,有竹数千竿,梨千树…… ”
其实在相当长时间,包括在画院,他是图书管理员,陆先生几乎是一个边缘的存在,直到八九十年代到中国美术学院包括后来艺术市场的兴起,他才过了一些舒心日子,包括晚年到深圳,但市场其实也是双刃剑,所以陆老应当也有一些遗憾吧。
陆老是读书人,中国画画家首先应当是读书人,他有着深厚的文化修养,也见证了江南文脉所系,他的“四分读书三分写字三分绘画”之说我尤其认同,但就像刚才陈院长所讲,如果现在画家还坚持这些,可能他自己是比较吃亏的,比如难以参加全国美展,难以走红市场,但真正的艺术大家对这些应当是不以为意的。真正的艺术最后是靠历史与时间来说话的。
陆先生画作体现了中国画中笔墨作为核心竞争力的特点,他下笔自在,以线条见长,善于长段题跋。当年他被并不熟悉的潘天寿先生邀请到中国美院从事山水画教育,或许也是因为潘先生看到浓厚的西式美术教育背景下一定得坚持中国式的笔墨,而陆俨少先生正是由于这一坚持而被潘天寿先生看中,寄托着他们对中国画正本清源的思想。我认为从陆俨少先生的成长之路与中国画教育,也启发我们探讨当下的中国画到底应该怎么教育?如何正本清源,当下中国画教育的基础其实是很乱的,有的中国画专业本科生连毛笔都没拿过,因为美术基础的考试大多仍是西式的,如果就中国文化与中国画的角度而言,“第一口奶”就是坏的,陆俨少先生的“第一口奶”是纯正的中国文化,中国画与西方绘画的观照与文化体系其实是不同的,在当下的美术教育中,中国画基础教育与国画专业的衔接其实很多是断裂的, 也与中国文脉存在断裂,回看陆俨少先生的成长经历,再看看当下的中国画教育,这其实是很严肃的话题。
陆俨少作画照片
邵琦(上海师范大学教授、画家):陆俨少诠释了画论中很多概念
接着教育的话题,我常常想“笔墨”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我想陆俨少就可以作为一个印证。
看陆俨少的画,“笔墨”所指含义就是如果我们内心有了这个标准,所以我想现在有很多的理论,笔墨一词已经被泛话、空话,大多变成了一个阿谀奉承的套话。
其次,中国画还有一个命题,“诗画”,我想看看陆俨少画的杜诗一百开,就知道怎么去理解了,再看看陆俨少画的毛泽东诗词的词义,这个也是我们可以落实的,这也是中国画的一个命题,这个命题我们怎么去理解它?
我们还讲书法和绘画的关系,去看看陆俨少的书法,他的书法用笔和绘画用笔之间的关系,才叫“书画一律”,所以我想陆俨少的展览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示范,或者说给出了一个实例,那就是中国绘画史上很多非常重要的命题和基本概念,我们都可以在它的画面中找到一个落实。所以我想,陆俨少的绘画也剖析了中国画论中很多概念。
陆俨少山水画
彭莱(上海师范大学教授):从历史背景看陆俨少
陆俨少先生的山水画离不开整个20世纪中国山水画的历史背景,从美术史的角度有哪些问题值得我们去挖掘和深入?我想首先是陆俨少的背景,他的艺术实践经历了20世纪上半叶,当时中国画有几个主要的流派,其中所谓的“演绎派”,当时和现在做国画创作和研究的人都有反思。比如说当时有人觉得好像缺少了一点有血有肉的生命,但如果是“演绎派”的话可能国画也会陷入小品化,也有一些危险,所以我想陆先生和他们都有共同的想法,会把目标转向更古老的传统,希望从更古老的传统吸取一些法度和丘壑上的营养,来寻找富有活力的因素。
我觉得陆先生能够特别自信地把所学为己所用,而且完全是脱胎换骨,形成了自己强烈的个性面貌,他的几个作品都体现了他对大师的深刻理解,所以说他与传统的关系问题是第二个值得关注的。
第三,陆先生的作品是他迭代起伏的人生,自己的游历,以及艺术修养,形成的他独特的气质。我这里要特别提出来的是新中国五六十年代的时候,有一个非常热的国画潮流,陆俨少先生也都致力于用新时代的精神风貌去改造国画,一个比较明显的就是现在很多画家都会改用一些非常鲜艳的颜色,还有标志新中国兴旺建设的画,但是陆俨少先生在这些画家当中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对传统和造型因素运用的最漂亮、最得体、最自然的,我把他跟其他的画家进行了对比,我觉得他的作品特色就是有一种深厚的底蕴,而不仅仅是一种表面上的画,所以这一点是他相比于同时其他的大家比较独特的地方。
第四个,我觉得如果放到中国艺术史的传统上来说,这是非常深厚的,其中陆俨少特别是对杜甫先生的见解,可以说弘扬了非常悠久的诗画传统,这可能跟他自己的经历有关,他尤其对杜甫这个人有深刻领会的关系,所以我觉得在诗画这个问题上陆先生他的艺术是值得我们去挖掘的。
如今我们从陆俨少先生和其他同时代画家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他们在改造国画的过程当中,对古典的艺术语言和形式有深刻的理解,摆脱了古典国画的局限,为中国画开拓了一种新的生命,这种创造或者完全可以与我们历史上的同门画派相通,可以作为中国画一个重要的篇章来写。
相比之下,我觉得我们今天的画家又有多少人能够具有这种对传统深厚的研究情感,又有多少人能够具有创新的变化呢?如果没有实践的魄力和深厚的情况,国画谈何发展?所以这些问题是我们值得去思考的。
陆俨少人物画
陈青洋(浙江画院美术理论工作室主任):陆俨少人物画中的诗意
陆老的人物画我之前并不了解,但到了上海中国画院看他的人物画,发现真的很好。 这么传统的艺术家,他为什么到新中国之后会完全不一样,完全翻天覆地的变化呢?实际上就是真的被这个社会打动了。像陆老这一代人是经过颠簸和动荡的,带着一家这么多人就是想安稳。当环境不能平稳的时候,艺术文化这种“无用”的东西会支撑起信念,这样的积淀之下,出来的作品会不一样,当你所有的体验沉陷在这张纸上,作品绝对是跟没有体验过的是不一样的。
在画院展出的人物画,有点像我们A4那么大的纸,都是随手画的,男女老少,不同民族的服饰,实际上只是做一个记录,但却很巧妙。其中有一张我印象特别深是少数民族的一家三口,是坐在一个土坡上的,他的题款叫“坐在高高的山头观看祖国山河之美”,没有画山河,什么都没有画,就是用人物的动态表达。他的底蕴把中国文化的诗意,并不经意间体现出来,他这种是现代画家非常欠缺的。
顾家宁(王同愈后人):陆俨少与王同愈
王同愈是我的外高祖父,大概在27年前我还是在复旦读书的时候,家里来了陌生的客人,他交给我一封陆老的信和刚刚出版的画册,信中可以看到陆俨少先生肺部感染,身体非常不好,第二年就去世了,信里面提到了王同愈先生,他们相识于1926年,当时已经过去了66年,但是陆先生依然对王同愈非常怀念。
我介绍一下王同愈,王同愈是我的外高祖父,他享年86岁,在那个时代是非常高寿的,王同愈是光绪十五年的进士,当时他任编修等等,1893年出使日本为参赞,甲午战争爆发就回国,抵抗日本,到后任监督,那个时候他的上司是张之洞,吴大澂对他的影响最大,可以说是启蒙并影响一生。
王同愈是藏家,遇到善本他就会批注累累,后来他在南翔自建了寓所,王同愈的藏书大概有7万卷,后来全部传到了我的祖父这里,整体被复旦大学收藏保存。据说在在淞沪抗战时期他从南翔逃难,什么都没有带,就带了书,可见其视书如命,王同愈也善画和书画界有更频繁的交往,交流最多的还是冯超然。
陆俨少先生第一次拜访王同愈的时候,王同愈已经70多岁了,同时认识的还有吴湖帆,虽然陆俨少没有拜王同愈为师,但是陆俨少先生说:“王同愈老师的为人给我的印象很深”。后虽然陆先生拜冯超然为师,但因为南翔离上海比较远,陆先生一两个月就去一次,但与王同愈的草堂相距很近,当时陆先生经常去,当时王同愈就教给陆俨少作诗,当时陆先生最爱的也是杜诗,从而一生用画笔作杜诗,也画了大量的图。
王同愈将陆俨少介绍给冯超然绝非一时兴起,王同愈到苏州创办小学堂,他敏锐地发现陆俨少身上巨大的潜力,他是认真和无私地教陆俨少先生,可以说是倾囊相授,当时王同愈不仅仅是陆俨少的启蒙老师,他对陆先生也是影响至深的,为他成为20世纪伟大的山水画大师打开了通向成功的大门。
陆俨少画梅
庄艺岭(画家):师造化必须以师传统为前提
从笔墨看,我喜欢陆先生七十年代中期及八十年代初的花卉作品,以及晚年写意性的山水墨法。陆先生中期花卉的笔性更加接近元四家——松、逸、简,勾勒转折一气呵成,也更具文人气息 ; 笔法与章法则有较明显的陈老莲中晚年的痕迹,迹简意淡,直追老莲的高古之意,但笔致还不到“化“的地步 ,主要原因是陆先生以势夺人,而陈老莲晚年奇中藏拙 ; 墨法则取自石涛,单纯清亮,随性而为,石头的画法摈弃了石涛的披麻解索皴,完全是陆氏的山石勾法。
在我看来,没有石涛就没有陆先生中期山水的施墨法,这点从他早期的花鸟画中已经可以看出。如果将陆先生早期的山水与花鸟画并例审视,早期的山水是重笔不重墨,墨法的实验始于花鸟画,笔法的丰富始于山水画。
陆先生晚年的花卉作品,大多为应酬之作,尽管笔墨上浑厚老辣,但与他同时期生拙奇秀的山水画笔墨相比,不见新意。更不见山水画那样多姿多彩的精品力作。山水有山水的程式,花鸟有花鸟的程式,两者兼美,石涛为第一人。尽管陆先生非常推崇董其昌,但在气息上还是少了些书卷气,而文人画更注重内敛的气质。
陆先生之所以称为一代大家,除了笔墨有个人面貌,笔墨并重,开创了前无古人的云水的另一种画法 ; 另一种气韵之外,还有就是以碑入画,以势取貌,发展了前人的皴法与墨法,缜密而不繁复,将一种现代精神注入传统笔墨。
因此,此时探讨陆先生绘画成就的现实意义在于: 山水画哲学层面的高度在哪里?前人的高峰敢不敢攀?怎么攀?我认为山水画哲学层面的高度应该是 : 画山不是山,画水不是水。类同于老子的大象无形大音希声。是一种可以直指内心的形而上的视觉通感,中国式思辩的天人合一,也是陆先生经常说的画山之精神。陆先生的一生一直在攀此高峰,弃北宋硬直之象,取元人疏逸一格。为避荒野,习魏晋书法,读两宋之意,开元明之态,以技入道而不是由道入技,从方法论上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启示 : 在笔墨的继承上要有所抉择,化古为己。师造化必须以师传统为前提,创新不是无根之木。
陆俨少的山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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